用现实主义者的心态看问题

前天朋友圈被一篇文章刷屏，这篇文章是远川科技评论的《危险的分工：从苹果陷阱，到特斯拉幻影》。戴老板创办的远川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平台，发表的文章都很有深度，是恶劣的自媒体环境里极为罕见的精品平台。这篇文章的水平也是值得称道的，和以往远川的风格一样，列举了大量事实来佐证观点，而且看得出，这些例证是经过调研、采访的，不是咪蒙那种坐在家里瞎编的。但是这篇文章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有种不太舒服的感受，或者说，是作者写文章时的价值观和我不一致，所以阅读时有一种两块磁铁同极靠近时的抵触感。

在分解这篇苹果陷阱之前，我要先摆明一下自己的价值观和立场：我是一个穷孩子出身的现实主义者，我对更好的生活有很强的愿望，我认为为了得到我所期待的生活，我应该勤奋努力，我并不认为加班是公司侵害我的合法权益，我一直渴望有更高的工作挑战，也一直保持学习的习惯，因为这样才能让我不被淘汰，简而言之，我就是目前网上最被鄙视的那种“奋斗逼”。如果你的价值观和我完全不同，那么这篇文章可能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但是这并不涉及到对错，我不会因为我们的价值观不一致就批判你，因为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我的父母都是基层工薪阶层，他们没有钱帮我买上海的房子，在他们的人生里，一百万已经是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了，而上海的房子动辄需要上千万，这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另一个平行宇宙。川总一出生就是纽约市的富三代，而我出生在父母两边家庭努力凑钱才能在他们结婚时凑齐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三大件的中国工厂家庭，所以川总说“也许这就是人生”，我完全理解，我和川总不可能有共同的价值观。价值观是无法通过劝说来改变的，一个人可能一生中会改变几次价值观，也可能一直坚持某一种倾向的价值观，无论改变还是坚持，都是生活带来的，而不是别人劝说的。

从我的价值观出发，我的字典里当然没有类似于“剥削”这样的词，恰恰相反，我很感谢我所工作的公司，能够给我一个平台来发挥自己的能力，获取我的报酬，我可以用这份报酬让我的家庭过上虽不富裕，但还算体面的生活。基于这样的价值观，我来看两家公司的合作，只要双方的谈判是在合法的前提下进行的，过程中没有暴力胁迫，那么不存在“陷阱”这样的说法。

苹果公司在美国设计自己的产品和加工方案，在中国寻找代工企业，拿走产业链中的绝大部分利润，只给代工企业微薄的利润率，这是一个陷阱吗？当然不是，这是公平的。公平不代表双方五五分账，公平的含义是双方通过协商，按照各自的实力获取自己的利润。做镜头模组的企业在苹果只能拿到10%-15%的利润率，说明这家企业的技术、品牌、量产能力等的综合价值就是值10%-15%的利润率，否则无法解释这家企业为什么不拒绝这样的订单：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苹果一家手机公司。苹果智能手机的份额只有15%左右，他们也不是使用摄像头最多、规格最高的手机公司（谁用的摄像头最多，规格最高，大家都知道）。这家摄像头模组公司如果觉得不公平，有的是可以选择的其他客户。

同样是代工，你们认为苹果留给台积电的利润率也是10%-15%吗？当然不可能，2020年台积电财报的净利润率40%，比苹果公司还高，而且这是净利润率，毛利率据业内推断是53%。苹果包了台积电先进工艺的绝大部分产能，台积电的代工线，工艺难度越高的利润率也越高，苹果向台积电交的利润率必然高于53%，否则平均了低利润率的成熟工艺代工线后，台积电的毛利率不可能是53%。

在苹果陷阱这篇文章里，还列举了苹果通过供应替代来制衡供应商的案例，原文如下：

“2017年，立讯精密抢单瑞声科技的声学器件以及触控马达业务，让瑞声稳定了多年的41%毛利率压到了次年的37%；而两年后风水轮流转，立讯的AirPods订单被歌尔股份分掉一杯羹，新品AirPods Max更是交给歌尔独家代工，让歌尔的股价两年涨了接近5倍。”

“不过早在歌尔抢单AirPods之前，2018年主营玻璃盖板的蓝思科技就通过投资豪恩声学，杀入了歌尔的势力范围……”

这两段文字列举了立讯精密、瑞声科技、歌尔、蓝思、豪恩声学一系列中国企业，有这么多企业能够在苹果的供应商替代中达到向苹果供货的能力水平，这明明是一派产业欣欣向荣的景象，为什么会变成苹果的罪状？如果做供应链替代能够成为一家公司的罪状，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家公司是无辜的，因为这是最基本的商业行为，你去菜市场买菜还知道货比三家呢。

别人不知道苹果对中国电子消费品产业的贡献，华为CBG的员工，尤其是接触过产业链上下游的员工，应该清楚苹果为中国的产业完整化和能力提升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在苹果来中国之前，中国的消费电子制造业只能做最低级的代工。为了获得稳定的代工产能，苹果派出了大量业界顶级制造专家，驻厂手把手来教代工厂的工程师。在产业链上，“本厂有关键员工曾经是苹果代工团队成员”，这句话就是能力和品质的保障，更不用说那些给苹果供货的大厂。培养代工工厂的能力，从苹果的角度来说当然是为了自己的长远利益，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难道苹果培养了你，就不能再去培养别的工厂了？天底下没这种规矩。

给苹果代工的企业赚到了钱，学会了现代企业管理，掌握了关键制造技术，更重要的是：苹果是把完整的制造业务做了外包，这也意味着他们在东亚，尤其是中国，扶植了一条完整的制造产业链，这个链条上每个环节都有至少两家以上有实力的企业参与供应。这些年中国手机成为中国竞争力最强的整机产品，不但在国内清洗了其他安卓手机大厂，还走向了世界，在绝大多数国家成为Top品牌，我们可以仔细琢磨一下，为什么是很迟才出现的智能手机有这么强的竞争力，而不是汽车、彩电、冰箱、空调？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些品类没有一个类似于苹果这样帮助中国打通全产业链的领导性企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会极大地改变历史的进程。

重设计而轻制造，是大多数人的习惯性思维，因为多数情况下，设计能够获得的利润比例比制造更高。但是对于中国这样的大国来说，制造是我们必须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上的产业，轻视制造一定会遇到大问题。任总在最新的文章《星光不问赶路人》里说“时代将逼我们走向从砂子开始。这证实了我们过去的战略是偏斜的，是不完全正确的，我们的能力很不符合现实生存与发展的需求。”中国人不能总是只为世界生产鞋子和袜子（当然，制造鞋袜的中国企业也很了不起，他们也在逐步走向自有技术和品牌），我们需要更好的生活，我们需要从世界购买提升我们生活品质的产品，前提当然是我们能制造出高附加值的产品卖给世界。苹果的设计在美国，特斯拉的设计也在美国，但是没关系，他们把主要的制造放在中国，就是对中国实力的肯定和支持，还想怎么样呢？非要苹果和特斯拉的高层集体转国籍，把公司总部搬到中国来才行？

写这篇文章不光是为了帮苹果和特斯拉正名，也想探讨一下心态和价值观。前面已经说过了，如果你持和我完全相反的价值观，认为公司在对你“剥削”，认为“资本家”应该挂路牌上，认为加班的公司是“血汗工厂”，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打工人里的叛徒，应该鄙视之，甚至应该打爆我的狗头，那么请不要继续阅读这篇文章了。这篇文章是给跟我类似价值观的人，或是正在犹豫自己该持有什么价值观的人看的。

据说马云在阿里巴巴内部的员工交流时说了一句“996是福报”，在全网受到了揭批。我特别好奇马云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于是去查了查，居然找到了马云的原文。全文很长，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搜一下，很容易找到，996那部分马云是这么说的：

“我不要说996，到今天为止，我肯定是12x12以上。这世界上996的人很多，每天工作12小时、13小时的人很多，比我们辛苦、比我们努力、比我们聪明的人很多，并不是所有做996的人都有这个机会真正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并且还能够有成就感的事。”

“所以今天中国BAT这些公司能够996，我认为是我们这些人修来的福报。你去想一下没有工作的人，你去想一下公司明天可能要关门的人，你去想想下一个季度公司的Revenue在哪里都还不知道的人，你去想想你做了很多努力的程序根本没有人用的人……跟他们比，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很幸运，我没有后悔12x12，我从没有改变过自己这一点。”

读完以后，我不觉得马云说的有什么问题。他说的是自己的经历，当事业终于有成时，回过头来看过程中的艰辛，加班其实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事，所以他感慨的是“是我们这些人修来的福报”。我不知道阿里是不是真的全员996，应该不至于，不过以阿里人的收入，996很难接受吗？如果真的很难接受，为什么不换一个不用996的工作？我在华为公司工作了16年了，华为没有996的工作要求，不过加加班也是常事，而且这16年中，几乎我的每任顶头上司，以及我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他们工作强度都比我大得多。通常情况下我只能向上看到两层领导，我不清楚更高层级的领导们是什么状态，从我看到的这两层来推断，华为公司的领导应该很少有工作强度不大的。我大学同学在北京市当公务员，我去北京出差，跟他吃顿晚饭，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接各个领导的电话，听他说这就是他日常的生活状态，经济发达地区，连铁饭碗公务员也不见得轻松。

苹果陷阱这篇文章背后的价值观，和揭批马云996的价值观，气味是相同的。有一次我看到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这句话说“年轻人不要混Loser俱乐部”。混Loser俱乐部是什么？就是长期持有负面心态，遇到一件事时，总是从让自己不开心的角度去审视，习惯于挖掘别人背后的阴谋，认为自己总是被算计和针对。比如你刚工作，什么都不会呢，上司丢给你一个有点挑战的活，你必须得加班才能搞定，你马上就炸了：这是针对我啊，这是不想让我好啊，这是干涉我的私生活时间啊。如果想到这里了，那你也没什么选择了，基本上离走人差不了太久了。

当然，大多数人不会这么极端，因为毕竟我们还是有HR的，公司招人的时候会先过滤一遍，把明显缺乏合作精神的人剔出去，各家公司都差不多这样，所以你日常工作中能接触到的人已经是经过选择过的了。但是如果你上网，就会是另一种状态，中国社科院有个报告，新浪微博用户以“低收入、低学历、低年龄”为主，这样的人群面前，马云就是该被人民专政的“臭资本家”，苹果、特斯拉就是来中国夺取绝大部分利润的吸血鬼。要是你的价值观也被这些论调牵走了，坚持几年，你会发现自己过得越来越不顺心了。比如一线城市房价太高了，我就是不买房，不让开发商和炒房的人赚钱，结果你发现自己越来越买不起房了。我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套老破小，顶楼，房龄跟我差不多大，50平米，我买的时候已经不便宜了，上家15万买进，150万卖给我，我买下来住了几年，终于可以再添点钱换套更大点的房子了。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这世界不是以我为中心转动的，我必须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去理解这个世界，去适应周围的环境。美国有句谚语“The pessimist complains about the wind; the optimist expects it to change; the realist adjusts the sails.”翻译过来是“悲观者抱怨风向，乐观者期待风转向，而现实主义者调整风帆”。挺鸡汤的，是吧？但这就是我这样的穷孩子出身的人必须保持的信念。